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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在收藏品時空中轉悠》
梅花
作者:陳東 文章發佈日期:2018年11月13日
  程老先生是學者,詩、書、經、禮嫻熟。獨身,無兒女。為人師表大半生, 學子無數,成楝、成樑不少 。執教苛嚴,學子都從讀、寫、背、默起手,每項知識都以基礎教學, 直至學子能融匯貫通。量大而繁的學習,每使學子感壓而鳴退學,但程老均能適時跟進開導, 調節學子心境,使學子重新起動好學之心。程老善鑑賞,喜書畫,尤愛畫梅花,空閒時亦授學子丹青。
  六十歲那年,不同界別學子設宴祝壽,一少年學子拿來卷軸作壽禮賀師,眾人打開卷軸, 是幅梅花大中堂,款題「傲雪寒梅」四字棣書,字傚漢代禮器碑帖,筆力蒼勁渾厚,畫中構圖雍容雅麗, 幹節古拙,枝葉秀美,梅花在寒風中傲俏,靜處如動。觀看者人人動容,程老驚問誰作此畫?少年學子姓王, 小心回答:畫中梅花是其創作,但因不善書法,由父代筆,父書寫時說既是標點傲雪寒梅就須迎風挺立, 並曾在畫中潤筆。畫內不見風,卻感寒意。小小年紀有此技藝,四座訝異。程老續問:業師於誰? 小王答道:從父。
  翌日,程老帶備手信到小王家拜訪王父,相見時始知王父是鑑藏家,世代書香,自小勤學好研, 更得名師耳提身教,學識廣博,更好丹青,能畫出一手好花卉,水墨梅花更是世間絕筆。二人興趣相同, 性情修養接近,互相交流各自所學的心得,使相敘時充滿了愉快的笑聲。王父寫畫的天賦與生俱來, 後天的努力成就了先天的賜授。程老往來王家次數越多,了解繪畫技藝越多,受益就越多, 就越喜歡王父的水墨梅花,但就越不便向王父求畫。
  小王畢業,以優異成績摘冠,校內校外一片讚譽聲,小王父母亦開懷受慰。小王帶同女友向父母辭行, 離國遠遊。不知是上蒼作弄還是天妒英才,橫來凶訊,飛機失事,小王參加的旅遊團遭逢劫難。小王父母傷心欲絕, 難以承受如此打擊,舉家遷離,從此音訊全無。程老亦為小王難過,欲安慰小王父母,但已不知何去。
  程老仍在授學,仍在寫畫,如往日一樣堅持不懈,名聲和榮譽在社會高據,家長若能將子侄送在程老門下拜習, 便倍感自豪。今年八十,身體健壯如六十,大學續聘顧問教授職,門下學生及子侄為程老舉辦大壽,筵開百席, 到賀者盡是城中權貴、經商巨賈、各行專業。程老在衣香鬢影中老懷大樂,頌聲連連下不自覺多飲幾杯。
  席散,送客後,程老在子侄掖扶下正要離去,匆見一老手提行囊,昂首步入,直向程老,來者儀表出眾, 雙目炯炯有神。程老見之,一身酒意從膚髮逼出大半,身體顫抖著興奮,齒舌互撞,語不成句,緊執來者之手不放。 來者是小王的父親,剛回本地,便急急趕來,為的是趕及在壽宴中將禮物交給程老。王父打開行囊, 從內取出一卷尚未裝裱的畫圖,遞送程老,說道:這畫是小兒畢業禮前夜所寫,本作謝師之禮,惜當日未能如意, 今因回來料理家業,睹物思人,得知今夜是你老壽慶,趕取這畫以圓小兒之願。程老小心將畫圖打開,是一幅折枝水墨梅花, 清秀而大雅,以末骨繪法在生宣紙上寫成,構圖秀巧、筆觸簡潔蕭灑、墨色瑩潤,上題恭送程老,下署小王名字。 看得出此畫更勝前畫。在座不乏丹青高手,圍觀者俱深諳此道,卻無人品評,堂內靜寂無聲。皆因生宣用墨,著紙即化, 水墨隨紙中纖維游走,難於用筆規管,繪畫之人深明此中道理,通常作畫只用熟紙,但寫來難有鮮活奔放。
  程老叫酒家伙記執拾檯面,重上新茶。伙記把檯上的殘羹餘飯收起,離去時,不意踩著客人遺落的果皮, 腳下跣出,人往後跌,餚汁剩菜前潑,卻沖著程老,程老閃避不及,衣衫鞋襪大片受染,手執之畫更是難逃一劫, 只見醬油、豉汁搶在畫紙中渾化,點點斑斑幾近半幅梅花。驚叫、責備之聲驟起,酒家老闆聽到嘈吵,忙出來圓場, 但已於事無補,面對如此遺憾,只有連聲道歉。程老呆在當場 ,一時無語 。王父拿起程老手中畫審視,良久, 方問酒家老闆借用筆墨顏料,老闆三步併作兩步到帳房,取來半截舊藏程君房油煙,另新開一盒徽州上等硃砂印泥。 王父著手調墨較色,動作不徐不疾,眾人圍籠靜觀,等待王父在這幅已毀的畫上加點甚麼。王父深深吸口氣, 隨即揮動手中筆桿將墨染點在原有畫 面上,折枝梅花瞬間變作落地老梅、錯節盤根在山石草坡間,硃砂混和墨汁因應不同大小、 不同部位的醬汁、豉汁調出適合畫中需要的色彩,淺墨逼出漫天白雪,硃砂渲染花瓣。畫內構圖層次有序、主輔分明、 氣勢大度宏偉卻又暗含清逸靈秀。仍以末骨寫法,山石、草坡及梅幹樹根均用皴、染代替勾畫, 意筆工寫交融出一幅「雪中寒梅圖」。點點紅梅殷紅如血在風雪中怒放,嬌艷如生。如此生動活潑, 直教人心動。程老雙目牢牢追著王父流水行雲般的筆鋒,心內揣度:往日聽王父論畫已是得益匪淺, 今見王父用彩如斯精妙,方知即使再用功亦無此天賦。在眾人讚嘆聲彼伏此起中王父擱筆,轉身對程老說: 這畫算是我們父子用來對您老的祝壽吧。說畢,提起行囊,大步而去。
  一陣靜默後,程老拿起畫幅細看,忽地讚聲又起,程老看時方知畫背呈現另一幅畫,仍是畫梅, 意境有別,彩墨淋漓似用大寫意筆法寫就,精彩悅目,規劃到這樣境界,古今未聞,堪稱神技了。畫既不能裝裱, 亦不能襯托。程老請來東陽木雕工匠,用上好的老花梨木,按明式工藝雕刻出坐地雙面螭龍大屏風, 把畫放在雙層玻璃內鑲嵌入屏風,安置於學府給他作辦公用的舊式木建樓房內。有空便對畫臨摹,雖是未得神韻, 仍悠然自樂。早有門下學子將事傳出,慕名來求觀賞者不斷,程老漸感煩厭,常出外訪友作避,一夜,酒飯後回校舍, 尚未到校,驚聞火警鐘長鳴,救火車風馳駛入。剛進校門,雜役趕來告知:是電線殘舊老化,洩電起火,把木樓燒著, 時值北風一發不可收拾。雜役所指正是其居處,程老心懸 「雪中寒梅圖」,忙向烈火走近,眺望木樓,已然燒通,哪有所存。 程老頓足嘆謂:此物絕世,不屬人間。老淚黯然而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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